越发难耐江南的酷夏了,也许这几年的高温蒸蒸日上,也许热岛效应叠加,也许齿龄渐增,身体调节能力差了。回头想想,不说更早,就说“60后”的我们小时候乃至成年,没有空调的辰光是怎么过的呢?知了叫“热煞了热煞了”,人么,有只电风扇就很高级了,蒲扇扇扇,冷开水喝喝,一年又一年的夏天就这么过来了。
晒晒晒,晒酱晒菜晒衣晒所有
夏天要做很多事。梅雨前的礼拜天,我晓得要跟外婆去西下塘街的米店买面粉了。外婆买的是颜色略深的标准面粉,做酱。面粉和了水和盐做成一块块面饼,贴在竹扁箩里,拿出去晒。檐下滴雨,就收了竹箩将面饼阴在那张老式抽屉桌上,一面稍干,翻过来,竹箩上圈着一个个淡淡水印子,继续晒,好像每天和潮湿躲猫猫。
梅雨渐渐收干了天空,面饼也发酵了,长出霉斑,毛乎乎的白绒,外婆很满意面饼成熟,心满意足地切碎了,浸在一个酱油色粗陶缸里,面饼浮在酱油、盐、糖、味精等等融合起来的液体上,随着外婆的筷子沉浮,慢慢收拾起鼓胀的身子沉落。这个缸子在太阳闪亮的日子里就成了外婆的“重磅宝贝”,端着它下楼晒在场地上,夕阳里捧着它上楼。渐渐,里面起了稠,发了泡,筷子一挑,粘连成丝,酱成了。我晓得,要跟外婆去菜场买黄瓜了。
去护国寺菜场排队,等午市开张。买只有夏天才有的本地黄瓜,小身材,带毛刺,卖相普通,却属腌酱瓜的上品。买一竹篮,十多斤,一老一少提了回家。到家,不忙坐,先洗黄瓜,一根根剖了,刮去中间的瓜瓤,码在竹匾里,倒蛮像小孩子画的那种太阳边的光芒。等太阳将这些“绿光芒”晒蔫起了皱纹,正好让它们投身酱缸,换个人间。
接下来的日子仿佛有点漫长,黄瓜在一天天的阳光里,与酱亲密交融,情投意合,乃至不分彼此。太阳出来,赶紧帮着外婆托起酱缸下楼晒。外婆老早在楼下朱家姆妈平房前的场地放好了矮凳;小雨了,下楼拿只斗笠盖上;落大雨,赶紧搬上来。天天上上下下。天天观察面酱和黄瓜的变化。当面酱渗透了黄瓜,黄瓜从青绿变身成酱色,差不多火候到了。外婆点了筷子尝味,点点头。从梅雨开始的劳作终于收获了。早已净了身的一溜玻璃广口瓶排在灶台上,将腌了一夏的酱瓜收藏。酱瓜瓶都排在了床底下。诸事停当,她像个小作坊主似的,专门匀出一些,切成小段小片的,盛在饭碗里,分送邻居姆妈们尝鲜。
酱瓜过白粥,酱瓜炒毛豆过泡饭,夏天的早饭这样吃最是爽口。
暑热里,还要晒茄子干豇豆干萝卜干香菇干雪里蕻。樟木箱的衣裳也要晒,晒掉霉气。邻居们心照不宣地平均分配着楼下空地。这边一家支起两座自制的竹子三脚架,搭一根竹竿。那儿竹子绑在了水杉树间,飘些轻装上阵的衣服。重头戏当然是打开樟木箱:毛衣毛裤、棉袄大衣、压箱底的布匹被面,昔时做新娘新郎穿的锦缎短袄,甚至已经少年了的儿子女儿的小裙子小围兜,留着见证似的,好象要把经年历月的斑点霉气一股脑儿都晒了,年年如此。这些衣服重新上身,或继续沉睡,年年焕然,却也拥有层层叠加的气味。
晒晒晒,晒出鲜香,晒出干香,晒掉霉气。热头火辣辣,汗水答答滴,回屋里温水擦一把,大麦茶吃一杯,穿堂风吹一吹,茶淘饭就毛豆酱瓜半只咸蛋吃一碗,晚上外头摆只竹榻小矮凳,乘乘风凉,热天么还是可以过得去。
凉凉凉,与壁虎一起纳凉
住在楼下平房里的,夏天晚饭都在屋外吃。傍晚5点钟,方家爷叔下班回家第一件事,就是往过道泼冷水。随后,搬出折叠小方桌,一家三口开始吃夜饭。吃好夜饭,又搬出新买的9吋黑白电视机,方方正正地坐在小方桌上,《小兵张嘎》开始了,纳凉的邻居都挪了小板凳过来看,其实那么小的黑白屏幕能看清什么呢,不过就是看个新鲜感。边上路灯下郭家兄弟和三楼一对兄弟的“四角大战”正酣,壁虎在墙上爬来爬去。大人说壁虎吃蚊子,不伤人的,覅吓。男孩们一心在棋,哪管什么壁虎,直到公共水笼头从哗啦啦水流不停,到滴滴答答好似瞌睡来袭,铅桶、搪瓷面盆、塑料桶、铝盆统统不见了,男孩们才草草收了棋子,胡乱叠好纸棋盘,塞进盒子,一手提着板凳小桌,上楼睡觉去了。
还没等男孩们收棋子,我已帮母亲拿着蒲扇和毛线,拎着父亲做的折叠木凳,上楼去睏了。暑热纳凉,晚上这点时间母亲也是手里不离活的,秋冬的毛衣毛裤紧着织几件,就着弄堂口吹来的风,有一搭没一搭地闲聊。我也学会了一般的编织针法,帮着织一截是没有问题的,织成一副半截指头的手套也是暑假功课之外的余绩,都是零头绒线,正好织横条纹,一条红,一条黑,再夹花一条米白色,倒也搭调。纳凉时也正好绕拆洗好的旧毛衣绒线,我双手圈绒线,母亲绕,半卷过去,汗湿嗒嗒,脱下来,绢头擦擦手臂,继续。当然,也有散手纳凉的时候,无事蒲扇摇摇,听听闲话,吹吹夜风,喝口决明子茶,偶尔有棒冰吃,是窃喜的,一根棒冰慢慢吮,冷而脆而甜,混杂几粒不舍得一口吃掉的最上层的赤豆,又添几分酥软。夜过起来很快。
豆腐厂上班的大妈总比人家早回去睡觉,其实她午睡过了,出来跟邻居们白话散心,骂几句女儿,小玉坐在她藤椅边的小矮凳上,不响,反正被骂惯了,最多眼睛白一白算数。邻居们劝几句,大妈才不响了,歪在藤椅靠背上,眯了会,张开眼,起来拉拉领衫,自言自语,“还要老清老早起来呢,去睏了,明朝会明朝会”。顿一顿,别过身,不忘呵斥几句女儿:“你也早点回屋里厢困觉,覅野在外头深更半夜,明朝早点起来煤炉生好,功课做好。”小玉小声:“晓得了。”等大妈推门进去了,“烦煞了、烦煞了”,小玉嘟囔。
吃吃吃,绿豆汤酸梅汤大麦茶
一日三餐,再热也是要吃的。好多年都是煤饼炉子,要到1980年代初才搬进煤气房子。物资匮乏还要变出花样来,幸好那时的人大多也不挑,也挑不起,三餐有继,有素有小荤,蛮好了。冬瓜虾米汤,凉拌黄瓜,清蒸茄子,小青椒塞肉,西红柿生吃就好,本地的番茄夏天才是正点。过一大碗籼米饭,吃得汗水滋滋,畅快。
主食之外,夏天不来点副食也太没滋没味了。绿豆不贵易得,是煮汤的消暑常物。大麦茶、决明子茶比冷饮便宜,药铺买来煮沸了凉在搪瓷缸里,喝了舒畅。酸梅汤偶尔也喝一杯,不是药店来的,是一些单位发的酸梅露,兑了温开水换换口味。有亲友送来的盐汽水,咕咚几口也算打一个略带享受的嗝。哦,棒冰难得也可以吃一根,绿豆、赤豆,上头一截最好豆多一点,舔一舔,吮一吮,吃得慢一点滋味好。冰砖么,难得再难得了。不小心热感冒了,家长才舍得去买块白雪冰砖,一切二,调羹挖来慢慢吃,吃到冰砖化成奶油水。
此外,我们还有酸甜绵绵的番茄吃,有井水镇过的西瓜吃。西瓜虽不便宜,但小西瓜也不贵,一刀切下去,全家都阴凉舒坦了,若是摆在外头的饭桌上有这么一只西瓜,主人习惯性让一让乘凉的邻居,但大家都有分寸,不会随便吃上一口的,都晓得一只西瓜来之不易。不过没关系,出了城的乡村有种西瓜、桃子、黄金瓜的,亲朋有时会送来些,这下可畅快地吃一吃。自制的落地电风扇摆好了,吹起来,一下子觉得日子蛮有盼头的。再来几个台风,一晃九月份,就不热啦。
没承想盼到了比电风扇更管用的空调时代。可是,大家都用空调了,天气好像更热了。35℃是家常便饭,甚至38、40℃也来了不想走。地图都变成了一簇簇橙色红色。再怎么心静也难凉啊,空调续命。当然,年少时的度夏方式全然改变,唯一传承的习惯就是自制各种消夏饮,生脉饮、绿豆饮、三豆饮、乌梅饮……瓜也难得吃了,脾胃虚寒还是热茶妥帖些,真正的番茄滋味也是蛮依稀了。天气变了,食味变了,旧日的日子过过,现在的日子也要适应着过。
撰稿:龚静
编辑:刘静娴、褚嘉蓉
点赞分享给身边的人
特别声明:以上内容(如有图片或视频亦包括在内)为自媒体平台“网易号”用户上传并发布,本平台仅提供信息存储服务。
Notice: The content above (including the pictures and videos if any) is uploaded and posted by a user of NetEase Hao, which is a social media platform and only provides information storage services.